作者：田奕 起原：中华念书报 时间：2016年11月16日文爱 电报群
一
钱锺书先生于1998年12月19日灭一火，他有言在前：“只须两三个亲一又送送，不举行任何典礼，恳辞花篮花圈，不留骨灰。”
第三天，李铁映院长代表中国社会科学院全院职工，前来病院送行。一位随行一又友纪红在八宝山告别室，拍摄到几张相片（见图）。钱锺书先生是一位世界文假名东谈主，谁也不行料想，他为我方安排的葬礼，炉火纯青。灵柩在告别室小停，杨先生将至爱亲东谈主送至火葬炉前，方才在我随同下回家。终末由栾贵明浑厚信守至火葬终了，恭候降温，在年青东谈主陪助之下，骨灰颗粒未遗，全部送上寰球灰袋。过后在咱们追问之下，栾浑厚逐渐告诉咱们，其时殡仪工东谈主说灰袋会在午夜运抵远郊深葬，任何东谈主不得随从。
工东谈主还说浑厚是“第一个要我方随着去的。”
“你家老东谈主？”“浑厚。”
“教你若干年？”“三十五年。”“好浑厚。”
于傍晚时期，栾浑厚归至南沙沟寓宅，向杨先生痛哭申报。据本日征象预告记录，1998年12月21日，下距冬至16小时，那是十年来北京最凉爽的时刻。
而后三个月，杨绛先生以消瘦之身，加之饮食就寝欠安，愈显精神邑邑消沉，行走尚需扶捏，频繁需延医生赴宅调整。
三级艳星与此同期，我分拨四五名责任主谈主员，随时征集关系府上、著作，征服筹备裁剪记念文集，亦代杨先生来迎去送，接听电话，收发信件，偶尔购买生涯用品等，管束杨先生身边诸事。
钱先生灭一火之前三年多，杨先生曾让我转告栾浑厚，他日志中屡次提到《宋诗纪事补正》一书，她需要知谈整理情况。栾浑厚本日领着三位学生，把正在制作的该书全部稿件（从1982年开动已积两大货箱），雇汽车搬至钱宅。杨先生审读半年余，见知栾浑厚，已完成部分及格，应连续赶作念。于是，栾浑厚决定再增多两个东谈主，全力参加。
由于该书不同于钱著老例，波及五千多位宋代诗东谈主，需要古文献辑佚和查重的超重型劳顿，全书百卷，总责任量已达天文数字。幸有接洽机辅助，但其时容量、速率均甚低下，因此需要经费增买机器数台，进步截至和质量。杨先生常对我说，“你先不要匡助我，去帮栾浑厚吧。”我不宽心她，只可杨先生、宋诗、文体所责任三头兼顾。
钱先生病情恶化，杨先生让陆灯谜、三联书店老总董秀玉、栾浑厚和我，都去她家接头《钱锺书集》出版事宜。
董秀玉示意，除《宋诗纪事补正》外，三联不错出。三联预付稿费额度太小，还是让社科院文体所处置为好。
杨先生明确说：“处置资金，社科院已不可能，让我先找其他出版社处置。”
三联出版部分，杨先生转述董秀玉要求：需要提供接洽机“汉字系统”。
栾浑厚反对同期使用简繁两体；《管锥编》中被删笔墨应予还原，增多作者本东谈主按语，并将补订插入原位。同期证据，“汉字系统”版权属于社科院，已冻结待审，不可能无偿滚动。
陆浑厚示意，不错进行“写在东谈主生边上的边上”的辑佚责任，同期对《谈艺录》高下册进行对插责任。
商谈后，我代表杨先生，在栾浑厚匡助下，迫切启动，寻找出版机构连结《宋诗纪事补正》的制作出版责任。由于责任量大，需费太多，利润又低，而且不细主义专科性极强，莫得出版社餍足连结。
流程与十多家出版社谈判，仅有中原出版社拼凑痛快。我受打击格外之大，想不到钱锺书大作出版，竟如斯费力。
肇端出版社利益，钱先生利益，三联终末使用利益，都不可动摇。唯有为此已劳苦责任十五年的栾浑厚示意，他废弃一切利益（包括签字权）。但他同期声明，田奕和其他学生应得的利益，他不行代表。我实时向杨先生讲述，她夸奖栾浑厚。还说：“让你栾浑厚负责这部书。董秀玉已去台湾、好意思国等地寻找汉字系统。女东谈主作念点事阻拦易啊！”在杨先生心里，钱锺书遥远是第一位的。
我现仍保存有当初杨先生行为甲方，中原出版社行为乙方，已盖印承认的合同，上头加有杨先生亲笔的一段话：“甲方（钱锺书）已授权三联书店出版《钱锺书集》，其中包括上述作品(即为本合同主体《宋诗纪事补正》)乙方排出磁盘，三校后，交三联书店收入《钱锺书集》，与上述作品先后或同步出版。”这段话降服由于杨先生的非经济不雅点，而忽略了“经济”——“交”而不付一分钱，是不符等闲的。签署日历为1997年4月6日。后以确实调换践诺，又于1997年8月24日和作者出版社签定合同，这两个合同均遭其出版者上司抵赖，但其时钱先生仍是开动卧床养痾。
1997年10月5日，作者出版社送上司提醒意见，又增多六条补充公约，以保证“内行”责任进行，杨先生令我代签。但作者出版社畏难，终将合同转让。其间，“补正”责任从未住手，包括加夜班和专揽一切节沐日。
经一年后，作者出版社经手东谈主向咱们保举辽宁东谈主民出版社李英健和丁建新先生，在保捏杨先贸易见的条目下，与辽宁东谈主民出版社恰当签约。那是在钱先生灭一火的第二天。
1999年2月《宋诗纪事补正》样书印出。李英健和丁建新二位先生一诺令嫒，栾浑厚既谢忱又佩服，他觉得那是一册要害的书，因为《宋诗纪事补正》独创了古典研究的新期间，科学之门必须掀开。2003年，十二大册出皆，全部稿酬版税等，送清华大学基金会。后该书磁盘和造字以及检索系统，三联和辽宁东谈主民出版社协商不果，甚而《钱锺书集》未收。
二
1999年3月，记念钱先生的文集《一寸千想》开动了裁剪责任，一个月后完成。辽宁东谈主民出版社立即痛快出版。4月，出版印刷万册上市，受到读者迎接和歌唱。而后又接续重版印刷，咱们从未收取分文裁剪费及版税。杨先生审读全书，十分酣畅，觉得除了咱们，没东谈主编得出。
1999年4月，杨绛先生膂力显豁还原，不错我方行走，不错坐下来读念书报。她向我说，要借些书来读。其中有一册其后叫作《斐多》(Phaedo)的外晓喻。经数日浏览之后，她再开出的书单据，关系《斐多》者已达十五六种。她一朝发愤念书，竟这么拼老命，我链接，但也确凿怕累坏她老东谈主家，于是有益延缓借书速率。不意被她觉到，先说：“攥紧点”、“我火暴”，然后是“快去借”、“去北大”、“去清华”，终末说出“你别忘了钱先生的嘱咐”——那是钱先生曾安排我“关心杨先生”，让栾浑厚退休的话。于是我用了一个多月时间，跑遍所有能借阅外晓喻的场地，包括南京的几家藏书楼，终于把书都借来了。书一多，杨先生小桌子放不开，自但是然地使用起空了许久的钱先生的大书桌。书中包括上世纪30年代她在清华曾读过的版块，那本书让杨先生格外欢笑，终于表露笑容，我推断，当她老东谈主家捧着那本英国老书，一定忆起曩昔和钱先生辩论这本书的欢愉情景。一个千里哀的老者，一天天下变年青，让我兴味盎然。
两个月下来，杨先生躯壳景色大好，行将下笔开译《斐多》，那时的辽宁东谈主民社“靠山吃山”，已和杨先生约定新译作由他们出版。同期，我传奇他们邀杨绛先生赴大连疗养，曾被婉拒。
1999年8月下旬傍边，杨先生忽然回电，告我楼下大装修，吵闹多天，无法入睡，血压和心率均不好。我立即去钱宅，一看杨先生，又回到钱先生刚交运的状态。杨先生说：“他们一个月不会完工，望望辽宁邀请还算不算数？”先生十足像个孩子谈话。我坐窝找来李浑厚电话号码，他爽朗地说：“算数，算数。”当即约定行程日历。
第三天，我陪杨先生，有益请了一位北京病院的医生张富秀沿途到大连，李浑厚已在机场迎候。他告我，原定独体别墅在棒槌岛宾馆，不意昨日中央提醒入住，杨先生可先入住香格里拉宾馆总统套房，四天后重新迁入棒槌岛宾馆。杨先生在哪里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一下子扼止住了健康恶化的危险。一个多月内，我曾复返北京一天，栾浑厚向我建议，为防守钱著的整理和出版，应加紧鼓舞和华文接洽机之父朱邦复先生的衔尾。那样时期齐备钱先生学术和接洽机对接的祈望。由我和香港派来的文化传信集团负责东谈主洽谈，以寻求处置阶梯，况兼谈好衔尾有规划。其间德国波恩大学讲明莫宜佳女士，曾到大连拜访杨绛先生。谈定了钱先生外文札记整理的有规划。
1999年9月，杨先生写毕《从“掺沙子”到“流一火”》，11月19日在《南边周末》发表，她急有急的羡慕。2000年1月中国后生出版社，7月香港三联出版社同期将《纪事》《掺沙子》和《干校六记》沿途恰当出版合编本，以为钱杨二东谈主对于文革的集聚。
1999年，对于富寿的杨绛先生，是第一个莫得钱锺书相伴的岁首。行为晚辈，我知谈按照常理，最重如若头两年。惟有在这段时间内帮她诞生厚谊，还原正常的生涯状态，时期助其再上“战场”。
2000年4月，杨先生的《斐多》经近八个月译述，已辞别在辽宁和香港以简繁两种字体刊行，在文化界掀升空腾，读者们欢笑地看到，杨先生莫得被灾荒压倒，她会好好地生涯。同期读者获取了一册贵重的经典好译本。
《写在东谈主生边上》一书重版，《钱锺书集》已进入出版终末阶段。
三
咱们和朱邦复先生的衔尾一天天旁边，栾浑厚已向社科院反复要求提前退休。我想“下野”。我向杨先生说过后，她说：“要我为你好好想想。”隔一天，我见到她，她说：“你在社科院已责任十五年，有气有冤，累得够了，国度大奖拿了，钱先生走了，我和栾浑厚也都退休了，东谈主家再立异、再争什么奖只会用新东谈主，仅仅你写形态还行，跟朱先生先干干再说吧。咱们都解放冷静一些，多好。”我把这话记在札记本上。
5月份，我恰当到朱先生的文化传信集团下属华文2000公司任副总数总工，栾浑厚作念董事长，统率近百东谈主，都在杨先生的脚下，为完成杨先生的“打扫战场”遵守。
6月，朱邦复先生来京，在沈红莲、谭永志、赵大庆、李碧良和我等随同下，至南沙沟拜望杨绛先生。朱先生谈起北京旧事，再谈接洽机古文献以及行将进行的诸紧要课题，杨先生都静静地听着。随后，她问一些台北、澳门和香港的熟东谈主杂事，终末提到要进行钱先生札记的整理责任。朱先生以文化传信董事会主席身份，示意香港方面一定会全力扶植。他同期对《札记》“检索系统”提议了我方特有认识，给出灵验施实有规划。杨先生格外欢笑，问，“何时开动？”朱先生说，“未来。”随同前来的据说是香港好意思少年李碧良在回来路上对我说，“杨先生太好意思了，好意思东谈主就应该如斯。”南粤口音，说出欢欣话总像很含蓄。
8月，西德波恩大学讲明莫宜佳女士来京，下榻华文2000公司花市四合院上院西厢，参加《札记》整理责任。
9月，本课题以“中国古典数字工程”恰当立项。
9月3日日曜日下昼，我开车去南沙沟接杨先生。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短袖衫，灰色裤子，黑皮鞋，有益戴上大腕表。她慢步走进四合院，夸奖打理得干净。然后给与德国大高个子好意思女讲明莫宜佳的迎接、拥抱、寒暄，并在咱们的随同下参不雅了机房、卧室、办公室。此时，谭永志请出上司，与文化传信集团衔尾的中国硅谷公司老总宫天好意思先生，可谓一见照旧。宫先生全按台北的风俗，杨先生却说那是北京的老礼儿，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恰当。刹那间的停顿，显豁是勾起了我方儿时在北京生涯的回忆。
然后杨先生走进大机房，对年青的学员们讲了一番要害的话。率先警戒他们，念书很要害，年青东谈主要好念书，读好书，少一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后谈到接洽机的学习，天然杨先生和钱先生相似都不会用接洽机，但他们都深知接洽机的发展远景和对古文献整理之要害。终末又谈到了古文献，格外讲了文献札记的要害性，还启发年青东谈主若何看待古文献，若何从搏斗到深入到链接。杨先生的谈话阳春白雪而内涵深化，语息争蔼温润却朗朗美妙，这让学员们受益良多。
本以为她的讲话放胆，群众正准备饱读掌致谢，不意她进步调门：“我也要学接洽机，老总拿接洽机来，教学我。”我赶快回应：“坐窝办。”杨先生反倒羡慕地说，“群众饱读掌，谢谢。”
漫谈放胆后，杨先生与群众合影眷恋。同期在谈话中再次追想华文接洽机走进社会科学限制的笨重历程，她吩咐群众，“不行渐忘”。
这个下昼，她老东谈主家在四合院共停留了三个多小时，老东谈主格外欢笑，年青东谈主会一世不忘。咱们都铭刻，她曾和钱先生、钱瑗一谈，力主将接洽机引入文体研究限制的要津性倡议，教悔了咱们于今跳跃古籍数字化的场面。
随后对《札记》的整理责任恰当开动了。谭永志早上开车送莫宜佳女士去杨宅上班，主要先整理出札记目次。晚上谭永志再接她放工回首。一来二去的，谭永志与杨先生成了老小配，杨先生还姶他起了英文名“John”。四合院这边则买了新接洽机和扫描仪，对《札记》进行数字化责任。忙了四个多月，制作了八万件严格依照原件，不作任何编削的复合型图形文献，编制笔墨目次以及索引，还为每件札记装上盒子。此事接近完成，杨绛先生也早已在家中开动认真学习朱邦复的仓颉华文接洽机了。
杨绛先生渡过了笨重的1999年，也吉祥地渡过了2000年。